第九章 一 剪 梅-《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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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还能回去吗?”她问。

    李元沛摇头:“回不去了,素素,我们都回不去了。”

    他扬手,一叶小舟蓦地出现,漂浮在天河之上。他跳上船,对绮素说:“我必须走了。”

    绮素也发现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星河正在退去,她已隐隐地听见了人们的说话声。她急切地牵住李元沛的衣袖:“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李元沛只是微笑。

    “你……不会再来了,是吗?”绮素颤声问道。

    李元沛指向她的心口:“傻子!我一直在这里,从没离开过。”

    绮素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还来不及再说什么,李元沛已拿起长篙,用手一撑,小舟便向河心划去。

    “……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绮素听见河心传来他的吟咏声,“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

    他的身形渐远,声音也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消失在了星辉之中。

    “……尔独何辜限河梁……”绮素低语着,念出了最后一句。

    一片强烈的白光迫使绮素睁开了眼睛,身上一阵阵的钝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吟。这细微的响动立刻引来了他人的关注。

    “醒了,醒了!”她听见有人惊喜地喊着,“苏娘子,充容醒了!”

    眼前的视线渐渐清晰,母亲苏引担忧的面容映入了眼中。

    “阿娘……”绮素嘶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苏引阻止了她起身的动作:“别动。你现在还很虚弱,躺着吧!”苏引转头对身后的琴女道:“速去禀报至尊,说充容已经醒了。”

    琴女领命而去。

    “这是……”身体的状态让她的思绪有些混沌。

    “你中毒昏迷未醒,至尊命我入宫照料。”苏引一说起来便止不住地抹起了眼泪,“谢天谢地,你总算是醒过来了。”

    “我中了毒……”绮素喃喃着,渐渐记起了前事。

    苏引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听说是贵妃指使小秋在粥中下毒。”

    绮素唇边泛起了一丝笑容:“是吗?”

    苏引一直在观察着绮素的表情,见她的情状便有些起疑,试探着说道:“小秋房内搜出了许多金子,贵妃身边的宫女优莲证实贵妃曾命她给小秋送金,小秋也招认是贵妃指使她在粥中下药。不过……”

    “不过?”绮素回望母亲。

    “不过贵妃拒不承认此事。听说她吵着要见陛下,当面陈情。至尊到现在还未见她。”

    绮素哦了一声,闭上眼不说话了。很好,计划成功了。

    苏引回顾四周,见宫人们都在外间,听不见她们母女说话,她才凑近了女儿,低声问道:“当真是贵妃下药?”

    绮素没法回避母亲的问话,她睁眼看了下母亲,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她确实让小秋在粥中下药,我是将计就计。不过……换了种药……”

    苏引一震,吃惊地盯着女儿。虽然不曾亲身亲历过后宫争斗,但这些手段她还是能猜到一二的。

    “你……”苏引颤抖着,却没有问出声。

    绮素摇头:“我没有。”她没看母亲,轻声说道:“我只是让她以为我有孕了。”

    “竟然是这样?”苏引语气有些急切,“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阿娘,也许不久之后,我会真的有孩子。”绮素转向母亲,“阿娘想过没有,那时我要怎么办?不错,贵妃在一日,她就一日是朝臣攻讦的对象,这点于我有利。她手段有限,如果只是我孤身一人,我并不惧怕,可如果我有了孩子,局面就会不一样了。这孩子会是我最大的弱点,我不能不防。我试探她,就是想知道她会有何反应。结果很明显,她不会允许我有孩子的……”

    “所以……”苏引有些明白了。

    “我必须除去她!”绮素冷冷说道,“阿娘,我已经失去过两个孩子,我不会再给人任何机会。哪怕会因此为朝臣所不容,哪怕我必须化身为魔,我也要护得我的孩子周全。”

    苏引对女儿的话并不认同,她方要劝说,却听琴女禀报:“至尊来了。”

    听说皇帝来了,苏引只得止住话头,起身向皇帝行礼。

    皇帝对她极是客气,问了几句话才走到床榻之前。绮素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皇帝按住:“这时候就不必多礼了。”

    绮素躺了回去,皇帝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问:“好些了吗?”

    “好些了。”绮素点头,“家母说,妾是中了毒……”

    皇帝一拍床沿,苏引白了脸色,急忙伏身于地。皇帝见吓着了苏引,反倒失笑,和缓了声音对苏引说:“你不必慌,朕不是气你。”苏引起身后,他才又脸色冷峻地说道:“朕气的是沈氏。自高祖鼎定江山,国朝从未出过如此恶劣之事。前朝失政,其因正在于后宫不宁,朕决不许这样的事发生在朕的后宫之中。”说到这里,他缓和了脸色,柔和地向绮素道:“你放心,朕一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后宫因妾失和,妾惶恐之至。”绮素低声道。

    “朕没糊涂。你对沈氏多有忍让,是她嫉妒成性,这件事错不在你,你不必自责。”

    “即便如此,出了这样的事终不是好征兆。”绮素叹道,“等妾身子好些,妾想多做几场佛事,消除宫中的戾气。”

    皇帝看向她的目光越发柔和:“好,都依你。沈氏下毒一案你无须担心,朕会亲自过问,必会给你一个交代。”他见琴女端上药来,便亲自扶绮素起身,又接过汤药喂她。

    绮素有些惶惑,却不敢拒绝皇帝的好意,只得就着皇帝的手服药。

    皇帝喂完药,才道:“你这次大伤了元气,须得好好调养。你先歇着,朕晚上再来瞧你。”

    绮素点头,温顺地躺下。

    皇帝走后,苏引才心惊胆战地上前,小声问道:“刚刚陛下说会亲自过问此案,你就不怕贵妃见到陛下,会把事情抖出来?”

    “贿赂小秋是实,指使小秋下药是实,人证物证俱在,她百口莫辩。再说宫闱阴私之事不宜大肆张扬,必不会细审,沈氏翻不了身。”

    苏引直叹气:“你这是要把自己的一生都赌进去。”

    绮素没有回答。母亲和父亲都是忠厚正直之人,她很难取得母亲的赞同。或许解释清楚利害关系后母亲会理解她,可刚才撑着和皇帝说话已耗了她许多精神,她已没有力气再分辩。苏引虽不认可女儿的行为,可见她这样虚弱,到底心疼,便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让她好好地睡上一觉。

    绮素直睡到日落才醒来。她睁眼时,见众婢都已散去,只有皇帝坐在床边。他右手执一卷书册,看得甚是专心,左手却还握着她的手。

    她动了一下,皇帝立刻察觉了,他放下书卷道:“你醒了?”

    “未知至尊驾临,妾失礼了……”这段时间的休息让她有了些力气,得以从容地回答皇帝的问话。

    “我没让她们叫醒你。”

    见绮素想起身,皇帝忙上前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绮素慢慢问道:“陛下见过贵妃了?”

    “嗯。”

    “贵妃可说了什么?”

    “总归是些疯话。”皇帝不以为意,“沈氏以为你有了身孕,心生嫉妒,故下此毒手。不过朕已经召过医官,说你之前只是胃虚导致的咽喉失养,并非有孕。”

    绮素嗯了一声,又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贵妃?”

    “后宫绝不允许此等歹毒之事。”

    “陛下……”

    皇帝摆手:“你不必求情。她的药量若再重上那么两分,你哪里还有命和我在这里说话?若你真的有孕,我失去的不单是你,还会有咱们的孩子。沈氏如此阴毒,我怎么可能饶她?”

    绮素不吭声了。

    皇帝似乎也觉得提起这事很扫兴,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笑着说:“不说这个了。你这次可真是吓着我了。”

    “微贱之躯,不值得至尊如此费神。”绮素低声回答。

    “别这样说,我从未轻视过你。”皇帝握着她的手,温柔地说道,“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

    “至尊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绮素勉强一笑,“妾当年糊涂莽撞,至今想起,犹觉汗颜。”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道:“我记得那时你替朕补衣,你做针线时的神态像极了我的母亲。小时候,她也这样为我缝过衣服。”

    绮素转了转念头,才小心地问道:“昭顺皇后?”

    皇帝生母为先帝淑妃,皇帝即位后追封为昭顺皇后。

    皇帝笑了笑:“祖父在位时,我母亲为他宫中使婢,后来被赐予了父亲。”

    绮素点头,这件事她曾听年长的宫人说起过。

    “因是祖父所赐,初时父亲并不敢怠慢我母亲。但是祖父与父亲关系始终不睦,所以父亲虽对母亲多加礼遇,却从未真正信任过她。我后来猜测,他或许怀疑母亲是祖父放在他身边的眼线,故而才会如此。我出生时父亲还肯敷衍母亲,到父亲即位,他几乎绝迹于母亲殿中。所以小时候我很少见到父亲。”

    绮素微微恻然,先帝登基时,皇帝也不过才三岁。

    皇帝没有看她,而是继续说着:“那时我总是见母亲站在庭中等待,却从不见父亲的身影。父亲陪伴的从来都不是我们母子。”

    有那么片刻,皇帝完全沉浸在了回忆里。绮素靠着他,没有说话。

    “母亲做得一手好针线,”过了一会儿皇帝才继续说道,“等不到父亲,她就靠这个来消遣。我小时候的衣物全是她亲手缝制,她还替父亲做过不少衣服,但我从未见先帝穿过。可即使这样,她还是一直在做。我小时候看得最多的,就是她坐在灯下裁衣织补。”

    绮素仍旧没有答话,不过皇帝并不在意,而是自顾自地说道:“那年在宫中与你初遇,你为我补衣,神情安详,嘴角还微露笑意。自八岁时母亲去世,我再没有见过那样祥和安宁的情形。我那时觉得,家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皇帝似乎不擅表达自己的感情,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下,才有些局促地笑道:“绮素……”

    他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绮素,却发现她一直闭着眼睛,竟已重新睡去了。皇帝哑然失笑,又想到她受了这许多苦楚,精神不济也是难免的,便轻轻地扶她躺下,为她盖好了被子。

    “什么都不用担心……”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像是对绮素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琴女正神情困倦地守在门口,忽见皇帝走了出来,她猛然一惊,刚要唤人,却见皇帝竖起食指,示意她不要出声。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睡着的绮素,轻手轻脚地离去了。

    琴女垂着头,默送皇帝离开,然后进屋熄灭灯火,掩上了房门。

    等到周身被黑暗笼罩,绮素才睁开了眼,脸颊上有泪痕划过,落于枕上。

    皇帝向来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很深,即使绮素也从来猜不透他的心思。像这样表露心迹,在皇帝确是从未有过之事。她第一次明了皇帝的心意,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

    那个人害死了她的夫婿与儿子,现在却对她诉说衷情;明明是冤孽,他却偏要当成佳偶。错了,她轻轻地对自己说道,一开始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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