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 平 年-《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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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绮素吗?”皇后并未回头。

    “是。”绮素走近皇后,在她身侧跪下。

    “你都听说了?”皇后转过身,绮素看清了她脸上的泪痕。

    绮素略微踌躇,轻声道:“晋王请回遗骨是好事,母亲应高兴才是。”

    “是啊,”皇后喃喃道,“我该高兴……”

    跪了许久的皇后有些支持不住,慢慢瘫软下来,绮素只得使出全身力气扶着她。

    “那孩子……终于回来了……”皇后的呜咽声轻轻响起。

    这句低语包含了一个母亲全部的思念,听在绮素耳里,更是无尽的凄苦悲凉。

    因为这件事,绮素对晋王便多了几分关注。

    晋王返京后,很快便获得了皇帝的重视。他到京未足一月,皇帝便命人传话,让他在京中多住一阵,不必急于返回北府。闲时皇帝也常召晋王入宫切磋文墨,听说父子俩甚是相得。

    晋王相貌堂堂,才学过人,更兼其平易近人、体贴入微,不过出入几次宫禁,便得到了宫中人的一致赞誉。一向不太过问宫中事的杜氏也向绮素问起:“听闻宫中对晋王风评甚佳,小娘子可曾见过他?”

    绮素一笑:“匆匆照过一面,除了觉得容貌与太子有几分相像,也说不上什么了解。”

    杜氏闻言,轻声问道:“太子近来还好?”

    “殿下……与平日无异……”绮素不想说李承沛的不是,便含糊其词。

    杜氏何尝不明白绮素话中之意?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叹息一声。绮素知道她所叹为何,然杜氏毕竟是上皇身边的人,她不便透露更多的消息,只能保持缄默。

    两人闲话数句后,绮素便辞别了杜氏,按原路返回皇后殿。路过太液池时,她远远地便望见一个颀长的身影迎风而立。走得近了,才发现那人正是前些时日遇上的少年。

    少年依旧是常服打扮,他站在枫树下,正望着太液池想着心事。感到有人靠近,少年回过头,见是绮素,便展颜一笑:“小娘子。”

    绮素上前一礼,轻唤了一声:“晋王万福。”

    少年坦然受了她的礼,继而笑道:“上次幸得小娘子相助,我才不致失礼于中宫。”

    “若不是因为奴,大王也不会那般狼狈。”

    晋王笑笑,继续看着湖面不语。

    绮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恰好看见承香殿的屋檐自花木中透出。她忽然了悟为何上次会在这里碰上晋王,便低声说:“承香殿如今并无人居住,大王若缅怀淑妃,去那里待上一阵也是无碍的。”

    晋王却微微一笑:“不,我是在等你。”

    秋风拂过,枯叶纷落,太液池里波光如鳞。

    绮素对着微起涟漪的水面愣了好一会儿,才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等我?”

    晋王微笑着点头:“没错,等你。”他眼望清池,轻声道:“我想既然上次是在这里遇到你的,或许你还会来。我不便去皇后殿中找你,所以有时我会过来。”

    绮素审视着晋王。他的容貌与太子颇为相像,只是他在北府多受风霜,肤色比太子略深,且长了一双细长的凤目,不若太子总是睁着一对天真的杏眼。

    “小娘子?”晋王见绮素出神,不禁挑眉出声。

    绮素慌忙收回目光,低首问道:“大王等我却是何故?”

    晋王从袖中取出一支青色竹管,递到她眼前:“只想奉上薄礼一件,作为补衣的报答。”

    绮素疑惑着接过。竹管光滑翠绿,上用白色丝绵封口,绮素猜不透里面装的是什么。

    “打开看看。”晋王温和地说道。

    绮素取下丝绵,见竹管内卷着两张有字的纸笺。她将纸笺取出展开,却是两篇诗稿,无论是内容还是字迹,她都不陌生。

    晋王悠悠说道:“上次我在你房中看过你的习作,我想小娘子既习韩体,想必会对韩侍郎的诗文感兴趣。这两篇诗稿为我旧日所得,就赠予小娘子吧。”

    “多谢大王费心。”绮素向晋王敛衽为礼。对她而言,这的确是珍贵的礼物。

    “韩侍郎在京时,常与朝中大臣唱和,所遗诗作不少,谈不上费心。”晋王很自然地与绮素并肩而行,“不过韩侍郎被贬后,京中习此体者已寥寥无几,何以小娘子独好韩体?”

    “因为……韩侍郎正是家父……”

    晋王并不惊奇,只淡淡地哦了一声,又道:“时人都道韩体过于绮丽,其实不然。韩侍郎之书,外形清俊而内蕴风骨。常人习之,往往只知描摹其表,故而有此评价。我观小娘子所书,虽未拘于韩体俊雅之形,其中神韵却已颇得韩侍郎真味。”

    “大王过奖,”绮素面色泛红,“奴只是随便写写……”

    她正说着,忽然山石后传来一阵男女嬉笑之声。两人俱是一怔,皆未出声。

    只听山石那边数声轻笑,然后男声响起:“哈哈,让我抓到了吧?”接着是娇嗔的女声:“殿下……”

    那男声显然是太子李承沛。绮素与晋王对望一眼,有些尴尬地各自转开头。

    那边太子却全无知觉,依然兴致勃勃地说道:“好玩,好玩!你这么机灵,不如我跟阿母说说,让你去东宫陪我玩吧。”

    “奴婢哪里配去东宫?”女声娇滴滴地说道。

    “我是太子,我说你配,你就配。”

    绮素听到这里忍不住伸头,见太子和一名宫女正亲昵地并排坐在青石上。那宫女绮素认得,正是皇后殿中人,名叫小秋。

    绮素一探头,立刻便被太子发现了,太子叫了一声:“素素!”

    太子拉着小秋转到绮素这边,见晋王站在绮素身旁,不由得也是一怔:“阿兄?你怎么也在这儿?”

    晋王并不直接回答,不慌不忙地向他行礼:“殿下。”

    太子不以为意,高高兴兴地对绮素道:“你来得正好,上次你帮我做的花钿极好,再替我做两个吧。”

    绮素看向太子身后的小秋,小秋的额心正贴着一枚精巧时新的大红梅花钿,那是前几天太子央她亲手做的。绮素垂下了眼帘,没有说话。

    “素素?”太子对绮素的态度有些惊讶,“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绮素低声回答,“太子要什么花样的?”

    她语音微颤,连晋王闻声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太子却没察觉绮素的异样,爽朗地笑道:“你爱做什么样做什么样吧。宫里谁不知道你手巧,你做的一定不难看。”

    “是。”绮素低低地应了一声。

    太子心情大好,对绮素道:“那我们先走了。”

    他冲小秋一扬脸,小秋紧跟在他身后去了。

    绮素和晋王目送着太子走远,待两人的身影都看不见了,晋王才轻叹一声,说:“他是太子。”

    听到晋王说话,绮素有些吃惊地抬眼看他。

    晋王的目光充满了怜悯,慢慢说道:“未来的天子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绮素涨红了脸,退开一步,肃然说道:“大王此言,奴不明白。”

    晋王注视着她,许久之后拂着袖子一笑:“就算是我失言吧。”他看了看天色,继续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出宫了。”

    绮素一言不发,向他屈了屈膝。晋王深深看了她一眼,沿着小径去了。

    这件事发生两天后,太子突然气冲冲地到了绮素房内。

    绮素奇怪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太子不答,在案旁躺下。

    绮素目光微转,试探着问道:“是因为我的花钿还未做好吗?这几日中宫欠安,我陪她的时间长了些,一直未得空。明日我就做好交给殿下,好吗?”

    “不用做了。”太子闷声道。

    绮素不解。

    太子忽地翻身坐起,恨恨地道:“阿母把小秋调去当户婢了。”

    从皇后的近身侍婢变为负责看守宫中门户的户婢,显然是极重的惩罚。

    绮素在太子身边坐下:“可是她做了什么事,惹怒了中宫?”

    太子哼一声:“没有。刚才阿母还把我叫去,又训了一通什么太子当以德行立身,不可沉迷女色的老话,好没劲。”

    绮素明了,必是皇后发现了太子和小秋的私情,故而有此一举。这也怪不得中宫。以前晋王不在京中,无从比较,现在晋王回京,虽然时日尚短,却已得到“贤王”之誉。晋王声望与日俱隆,太子却依旧我行我素、顽劣不堪,怨不得中宫着急。

    绮素婉转地劝慰太子:“中宫也是为了殿下,如今……”

    “行了行了!”太子不耐烦地说道,“阿母说完了你又来说,烦不烦?”

    绮素见他动怒,不敢再说,只能默然以对。

    太子躺了回去。他翻来覆去,到底气恼难忍,复又坐起来向绮素抱怨道:“你说阿母这是什么意思?我堂堂一个太子,连一个宫女也要不过来?”

    绮素垂目不语。

    “阿母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和小秋玩?”太子稍稍冷静下来后,立刻想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绮素心想,以太子这藏不住事的性子,皇后要是瞧不出来才奇怪呢。她虽是这样想,却只是摇摇头,表示不知。

    “这就怪了,”太子喃喃道,“难道有人告密不成?”

    绮素见太子的眼光瞧向自己,断然说道:“我没有告诉中宫。”

    太子的隐秘心思被她说破,有些难堪地搔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怀疑谁都不会怀疑素素你啊。”他自觉没趣,起身道:“太晚了,我,我回东宫了。”

    绮素看着太子逃一样地出门,幽幽地叹息一声,也不知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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