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望 海 潮-《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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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谢!”李承沛很是自得,“不过你若坚持要谢的话,我就勉强一点接受好了。你是不知道,为了哄那个措大修补这幅字,我可是老实背了好多天书呢。”

    “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答谢殿下。”绮素有些沮丧地垂头。太子什么东西没见过?何况她身边一纸一物皆是中宫恩赐。

    李承沛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笑着说:“这个简单,你陪我玩就行了。”

    “奴……”绮素咬了一下嘴唇,“宫里能陪殿下玩的人很多,不少奴一个。”

    “那怎么一样?”李承沛大摇大摆地在榻上躺下,“她们只是宫女。”

    “奴也是宫女。”

    李承沛仿佛没有听到绮素的话。他把双手枕在脑后:“阿母让我把你当妹妹。我吃点亏,虽然你长得一般了点,我也就勉强认了你吧。”

    绮素把头垂得越发低了:“奴愚笨,总惹殿下生气……”

    李承沛斜睨了她一眼:“你是挺笨的。不过我没几个兄弟姐妹,就算笨点也只能认了。”

    绮素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收好字帖。

    李承沛见她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便漫不经心地哄道:“好好好,以后我不说你笨,行了吧?”

    “奴是笨……”

    “行了行了,都说以后不骂你笨了。你过来坐这儿,陪我说话。”李承沛拿出太子的架势下令。

    绮素只得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李承沛望着屋顶,絮絮地说道:“你知道吗?我其实有两个兄长。大兄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我见都没见过。另外一个兄弟是淑妃生的,以前说不上多亲近,但一年里至少还能见上几次,两年前阿爷把他派去北府,我连他都见不到了。北府,你知不知道?”

    绮素点头:“奴知道,那是龙兴之地。”

    相善的宫人们偶尔也会提到那位庶出皇子的一星半点,绮素知道他受封晋王,领大都督之职。

    北府乃国朝发迹之地,加上近年来皇帝有意对北狄用兵,这处北方门户便显得至关重要。为了这个缘故,皇帝才把庶子封到那里以加强对北方的掌控。最初只是遥领,等晋王满了十二岁,便和皇帝挑选的辅臣一起到北府任职了。

    绮素怔怔地看着李承沛,不知该说什么。她在家中时是独女,不曾离开过母亲片刻。父亲闲暇时也肯花时间陪她。皇帝与皇后虽然疼爱太子,却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绊住,和太子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绮素不由得同情起太子来,他虽然是天之骄子,其实却很孤单。想到这里,她对太子以前的种种无礼也就释怀了。

    “其实奴也是一样的,”她轻轻说道,“奴没有兄弟姊妹。叔伯们因阿爷被贬受到牵连,多年不得晋升,不愿再和我们往来。舅舅家的表兄表姐们倒是极好,奴却没福气与他们多相处几天。不过……奴是不配和殿下相提并论的……”

    她没听到回音,转过头,发现李承沛已经歪在榻上睡着了。

    绮素啼笑皆非,也不去吵醒他,默默替他盖好绣被,便守在榻旁。坐了一会儿,倦意一阵阵袭来,她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李承沛睡醒,见绮素像只小猫一样蜷在他脚边,便大笑着将她拍醒:“起来,起来!”

    绮素惊醒,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太子面前睡着了。这是极失礼的事,她急急忙忙伏在地上:“太子恕罪。”

    李承沛却是一脸迷惑的表情:“恕什么罪?你做什么了吗?”

    绮素讷讷道:“奴……奴……”

    李承沛拍手大笑:“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怎么恕你的罪啊?起来吧。”

    他一把将绮素拉了起来。

    绮素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承沛身后。李承沛在屋里摆弄了一阵她的东西,忽地瞧见天色,皱起了眉头:“坏了,我是偷偷出来找你的,没想到在你这里睡了这么久。这么晚了,宫里一定在到处找我。”

    绮素也替他着起急来:“中宫一定急了,殿下快回去吧。”

    “那怎么行?”李承沛道,“现在回去准被阿母骂。再说你还没陪我玩呢。”

    “可是中宫……”

    李承沛满不在乎地打断她:“这你别管。大不了我找个地方再躲一阵。躲到日落阿母就顾不得再骂我了。你信不信?那时我再回去,阿母就只会抱着我哭了。”

    绮素不赞同这个主意,但碍于太子身份,她不敢直言驳斥。

    李承沛却觉得这主意绝妙得很,他一把抓住绮素的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证他们找不到。”

    绮素畏惧地仰望着夯土筑就的高墙。

    李承沛骑在墙上,向她伸出手:“来,我拉你上来。”

    “墙太高……奴……奴害怕……”

    “这还高?这皇宫里再找不出比这儿还矮的墙了。没事,没事,比这高得多的墙我都翻过。来,拉我的手。”

    绮素犹豫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握住了李承沛的手。李承沛已开始习武,臂上的力气不小,竟真的一提就将绮素拉上了墙头。绮素坐上墙头后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拽着李承沛的衣袖直发抖。

    李承沛安慰她:“别怕别怕,你看咱们不是上来了?等会儿下去就行了。不过一定要小心点,把墙弄塌的话麻烦就大了。”

    李承沛利落地跳下地,向绮素伸出手:“跳吧,我接着你。”

    绮素一咬牙一闭眼,真往地上跳去。落地前李承沛的手一扶,将她稳稳地接下了地。

    李承沛笑嘻嘻地道:“你看,我说没事吧?”

    绮素稳住神,这才开始打量自己身处之地。显然这里是有别于东内的另一处宫室,各处殿阁经过精心维护,庭内花木也被打理得很好,宫殿的深处则飘来阵阵乐舞之声。

    “这是什么地方?”她小声问。

    李承沛神秘地一笑:“进去你就知道了。不过咱们得小心点,被抓到的话……”

    他正说着,一个略带惊异的女声已经响了起来:“太子?”

    绮素向声音的来源处望去,见一名做宫中女官打扮的中年美妇正伫立廊上。那妇人眉头微皱,显然并不认可他们的行为。

    李承沛吐吐舌头,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道:“阿监,又被你抓到了……”

    “殿下又在淘气?”妇人虽是数落的语气,嘴角却隐有笑意。

    李承沛讨好地笑道:“我……其实我是特意来看阿翁的。”

    妇人甚是无奈,轻叹一声:“殿下请随我来。”

    两个孩子跟在那妇人身后,向着乐声飘来的方向走去。绕过漫长的回廊,三人到了一处偏殿之外,舞乐之声已近在咫尺。妇人向李承沛告了罪,先行入内。不一会儿另一名妇人出殿,向李承沛躬身行礼:“上皇请殿下进去。”

    绮素听李承沛叫出“阿翁”,已隐隐猜到这是什么地方,妇人这一声“上皇”更证实了她的想法——这里是太上皇的居所。

    太上皇李延庆早年英武过人、战功赫赫,退位以后,上皇就不再过问政事,又因皇帝奉养优厚,他索性终日沉迷于乐舞。

    在殿外时绮素便听出殿内的乐声为《春莺啭》,入内后果见数名乐伎跪坐殿内,或抱琵琶,或吹笛,或引箫……相离不远处,则有舞姬数人翩翩起舞。正中女官侍婢分列一张长榻两侧,榻上一名老者斜倚凭几,似睡非睡地观看着歌舞,想必便是太上皇了。

    太上皇虽已须发灰白,身形却仍然魁梧。他并未戴冠,只以一枚金簪束发,内着素锦圆领袍衫,外披一领宽大的对襟深青锦袍。显然,退位以后,太上皇的打扮皆以舒适为要。

    入殿后,绮素伏身行礼,李承沛却只是懒洋洋地叫了一声“阿翁”。

    太上皇的眼睛微微转过来,在李承沛身上停留了片刻后,仍将目光落到舞姬身上,良久才哼了一声:“怎么又来了?”

    太上皇的声音低沉苍老,虽是不耐烦的口气,绮素却觉得太上皇对孙儿的到来其实是很高兴的。

    李承沛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他爬上太上皇所坐的长榻,见祖父身旁的金盘里堆着不少糕饼,便抓了两个,一个扔给绮素,他自己不客气地吃起另一个来。

    李承沛如此放肆,上皇却也不怪罪。他斜睨了一眼拿着饼站在一边的绮素,对李承沛说:“怎么今天带了个女娃过来?”他又看了一眼绮素,补充了一句:“还是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女娃。”

    绮素想,太上皇说话的风格倒是和太子很像。

    李承沛满不在乎地道:“我喜欢,你管得着吗?”

    太上皇一哂:“好没品的小子。这女娃又黄又瘦,你倒说说,喜欢她什么?”

    “我……”李承沛一时语塞。他其实也说不上多喜欢绮素,且平日里他也常刻薄她的相貌,只是这时听祖父贬低绮素,他反倒不满了起来,似乎除了他自己,别人都不能说她不好。他想了一会儿,说:“她阿爷还是很厉害的。”

    “哦?”太上皇失笑,明白孙子这是想护短,却偏偏又找不出这女娃的优点,只好搬出了人家的阿爷。

    李承沛见祖父不信,便又夸张道:“前几天我把她阿爷写的字拿给冉令公看,那措大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从来都用鼻孔看人,那天居然把她阿爷狠狠夸了一通。你说这还不厉害吗?”

    太上皇又是一声哦,却似有了点兴趣,问他:“她阿爷姓什名谁,在朝中任何官职?”

    “是……是……”李承沛记不起来,便转头问绮素,“你阿爷叫什么来着?”

    绮素道:“家父姓韩讳朗。”

    太上皇重重哦了一声,道:“是他。”

    绮素鼓起勇气问道:“上皇知道奴的阿爷?”

    “昭武十七年的进士,官至中书侍郎。要是没被贬,应该早就拜相了……”上皇顿了一下,又问,“他回京了?”

    “家父于去年在振州谢世。”

    “也对,”太上皇再度打量她一番后淡淡说道,“韩朗回京必然为相,他的女儿又岂会沦为宫婢?”

    绮素被他的话刺伤,默然不语。

    “看来她阿爷也不怎么样嘛。”李承沛很是失望。

    “你别小看他。”上皇却看着李承沛道,“你阿爷才真是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他一手提拔的人,能没点斤两?只是你阿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以为韩朗受他提携,就一定会唯命是从。韩朗才学不错,也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可惜是个正人君子。这种人怎能让他去做鬼祟阴险之事?你阿爷弄巧成拙,好好的一个宰相之才,倒让他给浪费了。”

    绮素心头大震。她并不敢向父母询问当年往事,最多只能在心里猜测,上皇这一番话让她觉得她已接近了事情的真相。她还想问什么,却听李承沛大声说:“这歌舞无趣得很,换一个,换一个。”

    太子出言,乐伎和舞姬只得都停了,等着太上皇示下。太上皇一挥手,她们便都默默退到了殿外。上皇这才没好气地对李承沛道:“每次来都搅得我这儿鸡飞狗跳的,不看了。”

    李承沛精乖,黏着太上皇笑道:“我知道阿翁不会生气的,是吧?”

    上皇不答,闭目假寐。

    李承沛抱着太上皇的大腿耍赖:“我不管,我不管,你要是生气,我今天晚上就睡你这儿了,还要往你床上吐口水。”

    太上皇被他纠缠不过,只得睁眼笑骂:“你阿爷多知道进退,怎么偏生出了你这么个没皮没臊的东西?”

    李承沛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一边笑一边骂,那就是不生气了。”他跳下地,拉起了绮素,道:“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上皇没说话,向他俩挥了挥手。

    两个孩子拉着手走到了门口,上皇忽然道:“你下次来也把这女娃带来,我有些话要问她。”

    “知道,知道。”李承沛心不在焉地向祖父挥了挥手。

    “韩朗吗……”两个孩子走后,太上皇喃喃自语着,最后对着两扇洞开的门轻轻叹了口气。

    门外红日渐渐沉落,在大殿的方砖上留下了一抹如血的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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