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父老-《挑灯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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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这几位驻守在当地的女真军官们现在心下也早已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是在那几座邻近州县之中,很有些地方是聚集了比他们这座小小城池里更要多上几倍、甚至于几十倍的汉民,如果那里的汉民也都如同他们现在所面对的这些汉民这般狂热而团结,那恐怕那些地方的女真守军现在所要面对的局面,要比他们眼前还要更严峻上许多。
毕竟当日里自从龟缩至江南的宋室小朝廷君臣一心,力主和议,不但在战局明显有利于宋室的情况下面独力召回了几员战将,将他们全部投闲置散,当国秉政的秦桧更自是公然宣称:“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尽弃大河北岸千万父老,甚至于还准备将中原之地的大宋子民,完全丢给女真金人所立的傀儡伪齐刘豫,这种话语,实在已经足以让那些在江北之地尤自为恢复大宋故土浴血苦战的大好男儿们,彻彻底底地寒了心肠。
他们一直为之奋战努力的故国,就这么弃他们如弃弊履,这让江北之地万千原本已然燃起了热血,已经凝聚成一团的那些大宋父老,重新变成了一盘散沙。
背后没有了可以倚靠的故国,他们也就成了无根之人了,他们简直都再找不着任何可以让他们为之拼死反抗的理由,是以自从南国朝廷开始与女真金人一意议和以来,江北之地原本如火如荼的自发反金抵抗之战,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渐渐平息了下去,这些被女真人所奴役的大宋子民,慢慢地也就开始麻木,开始认命,甚至有不少已经开始在一定的程度上,选择了与这些女真金人相互合作。
无论他们对于大宋故国还有着多深的眷恋,但他们的故国却已经将他们毫不恋眷地抛给了这群残忍的敌人,任由他们在敌人的马蹄之下蹍转哭号,甚至于那位当国秉政的秦桧秦相公,还曾下令,命令现今大宋朝廷所辖所地,不得接纳江北来投之民,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哪怕历经千辛万苦地冒险潜回大宋,他们的故国居然也还要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送还到现在他们正面对着的这些女真金人的手上。
事以至此,无论这些个汉民们再如何不愿意意承认,也就只能够选择适应现在身处的环境,只能够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只能够开始想着在这样的处境下面,他们要怎么样努力地挣扎着活下去。
于是事实上自从那一意议和的南宋小朝廷召回了几路大军,开始与女真金人惟务和谈之后,女真金人也就终于真正在这片原本属于大宋的国土之上站稳了脚根。
这十余年来的顺风顺水,也就让这群女真金人们已经开始习惯了现在的这种管治模式,习惯了只要有着少数女真军士存在,就足以震慑得住比他们要多上几十倍甚至于上百倍的汉民,这些年的平静甚至已经足以让这些个女真军士们觉得这种生活模式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是不可能发生改变的。
尤其是女真本族人数,本就不多,早期跟随着女真金国的开国帝王征战四方的那帮女真军士,在这些年里早已积功升迁,得居高位,现今还在这些州县城池之中担当驻守职责的,绝大多数都已然是经过了几次轮替之后的女真一族新生一代了,可以说自从他们来到了这个地方之后,就早已经习惯了汉民们甘心顺服的模样,他们之中根本就未曾有任何人见识过昔日宋金之间的连场血战,是以这一次骤然之间看见这些汉民们眼前的架势,一干人等从上到下,居然就都这么慌乱了手脚。
现在这一干女真的军官从上到下,都没人知道到底要怎么样来应付眼前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局,是以突然之间看着耶律大石他们这一行人打着女真高层军官的名头出现,几名六神无主的带头的队长在粗粗验看过了那位年老的护卫所出示的那些证明身份的信物之后,根本就没有生出任何的怀疑,甚至于根本也都没有询问关于他们这一行人的行程与迎接安排之类本来应该由他们考虑的问题,反倒是一个两个都跟着那名年老的护卫一起向耶律大石他们围了过来,希望这位突然冒出来的高级长官,能够对于目前的情况做出指示,给早就已经完全没有了主意的他们指出条路来。
“你们这么一群人顶盔贯甲,有刀有枪的”,萧孟哥看着那群女真军官,一脸不可思议表情:“还会奈何不了那群根本就是手无寸铁的汉民?!”
这些年来,西辽帝国与女真金人连年征战,萧孟哥作为契丹一族新生一代的猛将,又早早就随伺在耶律大石身侧,自是曾经多次亲领大军,与完颜亮所统率的女真军士征战攻伐,更是数度亲身犯险,深入敌方大军之后,一口女真族的语言,说得比正统的女真族人还要更流利,这些女真军官自是听不出任何破绽来!
“你说说,你们还配称为……”萧孟哥还自是意犹未尽,继续开口准备数落这群低下了头去,脸上都自是露出羞惭之色的女真军士,却是已经被停在一旁的耶律大石给打断了。
“闭嘴!”耶律大石眼中寒芒一闪,淡淡说了一句。
萧孟哥被骇得立刻住了口,躬身退到了一边,额上已然微现汗渍。
自他跟随耶律大石以来,一直都自是说话直来直去,耶律大石也欣赏他的这份爽直与悍勇,甚少对他有过什么斥责,还真是很少如这般疾言厉色地对萧孟哥说话,是以现下萧孟哥虽说还不明白自己是错在了哪里,却已自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们做得很对”,耶律大石却没有理会他,俯下头去,跟那些个女真军官们和颜悦色地说道:“事起仓促,你们确实不应草率行动,万一激起民变,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是!”那些女真军官齐齐躬身,脸上原先那些许羞惭之色已然都换上了得意骄傲的神情。
虽说出于对耶律大石的身份保密考虑,刚刚那位年老的护卫出示的身份证明信物的时候,并没有向这些个女真军官说明这位耶律大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然则耶律大石这些年来拓土西疆,建都开国,举止之间自然有股威严气度,一望便知决非寻常人物,尤其是那名年长的护卫与萧孟哥对于耶律大石之间那种纯粹出于自然流露的敬畏之意,更是让这些个女真军官自然而然从心里面就已经接受了这位白发老者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些个在场的女真族军官,会被发放到这种小城池里充当戍卫的军官,基本上年纪也都还非常年轻,其中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基本属于女真金国立国之后才成长起来的一代,在心态上与金兀术那一代还曾经历过女真人在白山黑水之间,受尽契丹贵族欺压的女真一族年长一辈早就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
尤其是现在女真金国根基未稳,女真年轻一族的最悍勇的那一批人,自然也就早就已经被编列成军,在第一线与西辽或南宋对峙而战,这些会被分放在女真腹地充当常备守军的,本身就已经是属于被筛选过一轮而没被挑中的家伙,而这一次金兀术征发大军之际,又已经在他们之中再行挑选过了一遍,基本上可以说现在留下来的这些女真军官,已经是属于女真年轻一族之中的纨绔子弟,平日里所有的本事也不过就是仗势欺人,这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除开不知所措之外,总也还有那么几分心下忐忑,是以刚刚在萧孟哥的喝斥之下,一堆人也确实是不敢还嘴。
然则现在被耶律大石这一夸,一干人等却也就是立即昂首挺胸起来了,觉得自己还真自是临急处理得当,将事情控制在了一定的范围之内。
只不过旁边城门口的那些个汉民们一波接一波的高呼哭号之声,却还在不断地提醒着这些个女真军官队长们,事情仍然没有能够得到完全解决,甚至于事态也还根本没平息下来。
“这位……贵人”,一个带头的队长大着胆子,上前了几步,只不过他也并不知道到底应当怎么样来称呼耶律大石,只好含糊了过去,他单膝着地,向耶律大石行了个大礼,说道:“现下事态紧急,又是人数悬殊,我等不知应如何是好,还请这位贵人指点一二!”
“他们汉人有句话:‘飘风不终宵,骤雨不终朝’”,耶律大石指着城门口那些已经翻腾了许久,淡淡说道:“你看他们的样子,也知道他们闹腾不了多久的!”
耶律大石是昔日契丹辽国的翰林,曾以“大石林牙”之名见称于世,自幼熟读诗书,博览经史,不经意间就随口掉了句文,回过头来时却发现马下那几位女真军官都自露出了一脸茫然的神色,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些女真族人占据中原之地未久,又自于汉地强自推行胡俗,于汉家文化着实未曾浸染,也难怪这些个女真军官根本就听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们就继续在这里盯着吧,只要他们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你们就不可妄动,更要小心莫去激怒了他们”,耶律大石也懒得跟他们再行解说,徐徐掉转马头,准备离去了,只丢下一句:“别担心,他们很快就会散去的!”
耶律大石看得非常明白,这些个汉人虽然因着宋室的这一场大胜而欢喜欲狂,但终究还是一时情绪激荡,才会有这种毫不顾忌女真金人打压报复的庆贺举动,没有人进一步的鼓动与组织,应该是绝不会有什么进一步的行动的。
等到这股激情退却,他们也就应当会回到所要面对的现实的情状来,无论他们再如何地激动,也还是必须要回到平日里的生活之中。
毕竟无论他们如何地期盼有朝一日能够重归故土,能够重新成为大宋子民,然而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所最需要想的还是怎么样才能够在这片被女真金人占据着的土地上活下去。
更何况,相信那位虽然大败而回,但终归还保留了元气的金兀术,也应该已经想到了可能出现眼下的情况,也应该有他自己应对的办法。
耶律大石勒转马身,不顾那些个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女真军官,径自拍马,扬长而去。
那位年长的护卫与萧孟哥也自是同时催马,紧紧跟随在耶律大石之后而去。
“孟哥”,耶律大石转过头,看着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的萧孟哥,微笑道:“是不是心下还为我刚才的喝斥愤愤不平?!”
“臣下不敢!”萧孟哥在马上躬身,虽然嘴里说不敢,语气里却难免有些硬梆梆的。
“呵呵”,耶律大石却是不以为忤,仍自笑着说道:“你是在奇怪为什么我会阻止你煽动那些女真军人与宋人互相残杀么?!”
“是!”这一次萧孟哥就再不作伪,径自答了一声!
事实上刚才如果没有耶律大石插话,萧孟哥甚至准备以那个假冒的女真高层军官的身份,强令那些女真军队对于正在狂欢的汉民严加镇压。
他虽然经验阅历不如耶律大石,但终究旁观者清,却也很明白如那些汉民那般自发的动作,实在是持续不了多久,只要这些女真军士继续冷眼旁观,最多不过闹腾这一晚,待得明日,一切就会又恢复原状。
但如果那些女真军士有所行动的话,在现今这种激荡的情怀影响下面,这些个汉民却自是很有可能就这么以命相搏,杀官造反,在这种悬殊的人数下面,干掉这些女真军士,占据整个城池。
“但是你可曾想过,金兀术的大军就快回来了”,耶律大石望着萧孟哥,皱眉说道:“如果照着送来的战报之上所言,这一次金兀术的四十万铁骑虽然元气大伤,但终究根基仍在,这里城小地慼,这些个汉民与其余地方又自是全无联络,毫无基础,只要女真援军一至,只怕是这里就要尸横遍野,满城老少,无一幸免了!”
“陛下间关百战,歼敌无数,怎地会突然之间对他们仁慈起来了?!” 萧孟哥这一回却自是没有丝毫的退让,兀自气鼓鼓地说道:“孟哥心里没那么多大道理,孟哥只知道,女真人跟汉人,都是我们的敌人,金国与宋国,都是我们的敌国,我们的敌人,死得越多越好,我们的敌国,乱得越厉害越好!”
这一回连那个一直以来都跟萧孟哥有点儿相互别苗头的年长的护卫对于萧孟哥的这种态度都未曾再出言呵斥,反倒也是瞪大了眼睛,有点儿困惑地望着耶律大石。
在所有契丹人的眼里,这位大辽的天志皇帝都是高不可攀的伟岸高山,都是永远不可战胜的绝代军神。在契丹最危亡的时候,正是他们眼前的这位天志皇帝带着一干残兵败将,连场血战,就这么强行在女真人的大军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转战西域荒漠之地,拔国无数,重新建立了大辽的基业。
无论是这位年长的护卫还是萧孟哥,都已然是见多了耶律大石在面对敌人时的那种狠辣与果决,见多了他对于那些敌人的无情与冷酷,是以他们怎么也觉得耶律大石会在这种时候,生起对于这些个宋人的同情的心态,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这位年长的护卫还算是曾经生长在昔时那辽宋之间百年太平的时候,而萧孟哥,却已然完全是在西域那片高天漠土之上生长起来的全新的一代了。
在萧孟哥这一代人看来,导致契丹人国破家亡,不得不流亡西域荒漠之地,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女真金人,固然是势不两立的生死大仇,但那遥远得恍若生活在天地另一端的宋室汉人,却也并不是什么朋友。
西域的烈风与朔漠,已经让萧孟哥这一代新生的契丹人,重新找回了马背上民族那种如同苍狼一般的野性,在他们看来,这个天地之间就只应该有两种人,那就是已经被他们征服的奴隶,以及等待着他们去征服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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